平雕、浮雕以及圆雕工艺早在上古铜玉造型中就已兼施并用而趋成熟。后起的寿山石雕唯有追步老成之艺术门类，方能蓬勃成长以加速自身由稚而壮之进程。至元明之交，石雕艺人参照铜玉玺印创制独具特色的印石钮饰，遂将印主的情趣爱好表达于精雕细琢之中。印章之琢制最具匠心，在方寸之间的钮饰上总是依稀可见瓷塑石雕、铜器玉作以及吉金纹饰之形影。高明的印工相石运思，将个人的艺术才情与原石的天生丽质和谐交融，以臻天人合一之境。清代是寿山石印雕名家辈出的鼎盛时期。早在康熙年间，杨玉璇和周尚均就以高超之技艺冠绝当世。尚均成名略晚于玉璇。就刀法而论，玉璇苍劲而老辣，尚均则华茂而浑雅。前者之作古意盎然，后者之作穷形尽态。杨周二人作为印雕不祧之祖备受尊崇。其尽善尽美之工流泽绵长，至于今不衰。

到了同光年间，寿山石印雕因地域特色之异、师承脉络之别形成风格迥异的东门派与西门派。东门派源起于福州东门外后屿村以及毗邻的漳朴、寿岭、横屿各村，以林谦培为鼻祖。其人善用尖刀施刻，雕工相对单纯。所制圆雕形神兼备，饶有古韵。谦培高足林元珠能绍其业并光扬光大之。此派继承杨玉璇的衣钵，子子孙孙无穷匮也，可谓门庭广大、盛极一时。西门派则发端于福州西门凤尾村一带。始祖潘玉茂曾在此传薪授艺。他以尚均风格为宗推陈出新，终于成就可与东门派分庭抗礼的西门派。玉茂以浅浮雕见长，其艺术探索为寿山印雕从浮雕到薄意的演进做出难能可贵的示范。玉茂之弟玉进、玉泉皆得乃兄真传，玉进又传弟子陈可应、陈可观以及林文宝等人。自前清以降，西门派即以福州总督后一条街为专卖场所。概而言之，东门西门风格之异有如国画之工笔与写意，而其交融则类兼工带写。两派各以鲜明的艺术风格引领印雕之潮流，形成双峰并峙而又异曲同工之格局。

及至晚清民国之际，福州文人藏家又以独到的艺术品味影响印工之创作。他们爱石成癖——由石及人，遂与艺人结下不解之缘。文人藏家每以优厚待遇栽培寿山石雕的行业翘楚，一如战国四公子之养士。不仅如此，还示以前辈名家的精品力作以为艺术典范，甚至灌以文人学者的审美趣味以为艺术追求。正是超然于生活压力的闲情逸致使得东西两派之大家精益求精，走上了繁荣艺术的康庄大道。据民国22年出版的龚纶《寿山石谱》载：“吾闽藏石家旧有李氏、王氏，三十年来则首推螺江陈氏。”本文试从陈氏“澄秋馆”藏品中选取两派巨擘的六件印雕加以直观比较。其中东门派林谦培两件，林元珠一件，西门派潘玉茂三件——既有名章也有收藏印，皆为难得一见之佳作。

林谦培螭钮扁方章螭即形似游龙之螭虎——《博物志》有谓：“龙生九子，螭虎好文采。”在商周鼎彝以及战国以降的玉器上常有形形色色的螭纹。此螭钮方章系田黄石质，其萝卜丝纹竟呈罕见之环状——良材美质颇增把玩之情趣。所刻螭虎造型浑朴。块状凸起的健美身肌在在彰显雄强之美，而回首顾盼之神情则有不怒自威之感。螭虎头脸颈项之毛发均由细密开丝刻画，整体外观却不拘泥形似。在造型的表现上深蕴宁拙毋巧的审美意趣——刀法虽简，形神俱佳。谦培兼用圆尖刀法。虽以圆刀为主，所施尖刀也不遑多让——其尖刀开丝之细腻虽个中高手亦难企及。这正是谦培艺术的特色所在。

此章底篆“春晖堂”三字，边款为“戊戌正月”，而印面则刻有“霞邨戊戌四月卓人重镌”。推测作于1898年亦即光绪二十四年——而印钮之琢制当较此为早。至今犹在的春晖堂乃福州三山会馆之唯一遗构，可谓百年古厝硕果仅存。作为台江古建之代表极具旧韵，目前正按传统式样精心修缮。

林谦培卧螭钮对章对章章料乃坑头环冻石。水坑矿层稀薄，矿体中纯料甚少，一般不及方寸——体量如此之大极为罕见。美材难得，主人甚爱之，遂请名士吴咨镌其对章。吴咨字圣俞，江苏武进人，篆刻宗邓石如。对章之朱文为“辛亥戊子联捷进士”，边款刻有“吴咨为子良观察仿吉金文字”；白文为“陈承裘字子良”，边款刻有“戊午正月仿汉刻铜印作于济上 圣俞”。印主陈承裘乃陈宝琛之父，于咸丰二年得中进士。他宝藏此对章多年未施雕刻——必对谦培造诣情有独钟，才请其琢制彰显自家身份的得意之章。钮上双螭昂首而卧，状若怒吼。皆身姿矫健，龙精虎猛，大有志在四方之概。兽首各自内倾，似有两相呼应之感。

美材罕见，良工难求，对章可谓二美具而两难并。又有名士为篆，洵属不易。钮上开丝仿佛三代吉金之纹饰——年代虽浅，却于方寸之间深蕴氤氲古韵。

林元珠滚狮钮方章此印由颇带传奇色彩的寺坪石刻成。作者师从林谦培，承其衣钵而为东门派中坚。他精于制钮，尤善雕狮。所刻滚狮乃为动态之狮，其八卦形头部甚为别致——既具雄伟刚猛之威势，又有温文尔雅之仪态。狮身卷毛之雕琢最见匠心。作者先以圆刀造型，再用尖刀捋毛开丝——滚狮筋强体健，跃跃如生。其刀法有如行云流水，令人叹为观止。《寿山夜话》以“堪称经典”评价此章。元珠中年客陈宝琛家，为其青睐之“秀工”。因之遍览澄秋馆所藏名家精品，从此大开眼界。据说太傅每回进京必带两包元珠新作，一包送给皇上，另一包则赠其同僚友人。

潘玉茂卧狮钮对章对章为田黄冻质地，各面浑然一色。田黄中纯洁通灵近于新鲜蛋黄者乃可称冻，可谓造化之尤物。《寿山夜话》谈及此章，有如下之评论：“田黄石解为方章表里如一者少。风险大，一般不轻易为之。故言求田难，求田之方章更难，而求之对章难上加难，如蜀道也，难于上青天。”推而论之，欲求潘玉茂所刻田黄冻对章就不知难于何地了。对章刻雌雄狮一对，将现实之狮与传说之异兽融于一体。雄狮鬃毛长披，面宽额阔；雌狮则短毛覆背，头脸略小——虽形象有别，皆生动异常。“狮”与“事”谐音，双狮则有事事如意之寓意。从其憨态可掬之状可窥西门派圆刀技法之精妙。

潘玉茂瑞兽钮扁方章这是一方上品月尾紫印章。紫之为色既蕴紫禁森严的肃穆之威，又涵紫气东来的富贵之象。所刻瑞兽后足下蹲而以前足撑地。其貌若狮，口张牙露，似在昂首嘶吼。瑞兽目光炯炯，身姿矫矫，其肌凹凸有致，其肢遒劲有力。除覆背鬃毛用尖刀外，其余无一处不施圆刀。可想而知，玉茂必先以圆刀捋毛成束，而后再用尖刀细密开丝。扁章因材施艺，可谓匠心独运、妙到毫巅。印底刻有朱文“子良珍赏”四字，盖为陈承裘之私印。

潘玉茂夔凤钮方章此印章料为桃花红高山石。质微透红，内有深浅不一的细密红点。仿佛桃花洒落水上，随波荡漾，娇艳不可方物——正所谓“天生桃花石，人为夔凤钮”。夔是传说中的异兽，形态如龙却唯有一足。还有一说认为所谓一足实乃双足之侧面写照——青铜器盖上的立体之夔从来就有左右两足。钮上之夔仿自商周鼎彝之夔纹，颇有古色古香的人文气息。夔配龙首称为夔龙，若配凤首则称夔凤。此章夔凤钮并用尖刀、圆刀而以后者居多，局部甚至还有浅浮雕。刀法多变正是玉茂所创西门派之特色。印底刻有“澄秋馆金石文字”。其处乃螺洲陈家藏珍之所，有《澄秋馆印存》以及《澄秋馆吉金图》行世。

考察东西两派印雕的总体风格必以个别钮饰之鉴赏为基础，有道是窥一斑而知全豹。六钮造型皆取象于异兽，殆由商周鼎彝、战汉玉器之图案蜕变而来。两派巨匠皆师法多方，不动声色地将传统文化的精髓融入新兴之寿山石印雕。非圆刀不足以造型，非尖刀不足以入微——流派不同则各有侧重。谦培实而不华，喜于异兽背颈不显眼处运刀——开丝之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。作为谦培高足，元珠在鬃须毛发的处理上青出于蓝——其刀法生动流畅，而修刀痕迹却如春梦了无痕。与二林不同，玉茂多以圆刀施刻——对浅浮雕而言最是相宜。其印雕虽也兼用尖刀，往往仅为面上点缀。总体而言，东门派以“清灵”见长，而西门派则以“浑纯”著称。在大师的刀下，天然美石终于化身而为神完气足的艺术造型——正所谓“良材和良匠相得，天工与人工并美。”孟子说过“大匠诲人必以规矩”。东门派和西门派的三大巨擘以其章法有度之艺术典范垂示来者，永远滋养着寿山印雕这株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。时至今日，地域之异、师承之别早已淡化，而两派锐意进取的开拓精神却经风涉浪，历久而弥新。(陈明光原文载《收藏》2023年第3期）